首页> 旅游攻略 > 赵一凡谈西部国情之旅(2)
赵一凡:赫定的著作,如今还是科考指南。他发明的大漠生存绝技,迄今有效。彭加木在罗布泊失踪,是为了夏日找水。余纯顺冒险入沙海,竟在高温下活活热死。依照赫定法则,盛夏不能进罗布泊!春秋进去,每天一早,都要搜集结冰的灌木枝,逐一打碎冰壳,存入牛皮囊。中午酷热时,冰壳融化。夜间水冻成冰,循环不已。可叹彭加木,他疏忽了这些。
您之前说到了中国古代旅行家和西方探险家,他们的游记对您这次的旅行写作有什么影响么?
赵一凡:中国古人去西域,多为随军幕僚,水平有限。但也有例外,比如高僧唐玄奘、大学士纪晓岚。赫定每完成一次探险,都要写考察报告,一般人看不懂。可他会再写一本通俗游记。赫定的书有插图,都是他画的炭笔素描。
我的游记风格,主要是仿效明清笔记。钱锺书先生作《管锥编》,纵论中国经典,夹杂七门外语。请注意:他的文体也是明清笔记体。钱师用文言,通篇精悍便捷,就连其中的外文片段,也全译成了精准古文。受其影响,我的著述风格随之也发生了变化:从拉萨起,我发现自己气血两旺,每晚读书思考,下笔千言。朋友开玩笑,说我一到晚上,就两眼放光。可我自己觉得:西部山水的壮美,西域历史的感召,帮我打通了任督二脉!
在西藏,我的文笔开始混淆东西、交织古今。当我从青藏高原疾驰而下时,我的游记似有一半,明显染上理性批判色彩;另一半则尾随明清文人,指天说地。徐霞客当年在途中,每晚再累再苦,都要写上千把字。仿照徐公先例,我每晚写两千字的《行路篇》,流水记事,巨细无遗。另一半《读书篇》,则是我参照明清笔记,尝试一种中西比较文体。或者说,我试以短小篇幅,讨论国是,研究学案。没想到,这种千字文也能如管如锥,风骨峥嵘,让读者感受到中国变革的笃笃脉动。
除了徐霞客,明末还有顾炎武、黄宗羲他们,他们的那种“游记”喜欢品评天下大势。
赵一凡:徐霞客身后,清初思想家顾炎武、黄宗羲,发扬读书行路的知识传统,开创笔记体。由于旅途艰险,食宿困难,容不得作者长篇大论。故此,顾黄打造一种凝练文体,特征是命题沉重,大义凌然,发人深省之余,竟能天马行空,自由穿越古今。顾炎武写《日知录》,每日一记,篇篇有关国家社稷、天下苍生,而不是八股调、隐士腔,更不是鸡零狗碎的文人杂感。黄宗羲写《明儒学案》,检讨大明覆灭原因,议论中国未来政治。历代王朝的兴衰治乱,他一案一案地写。
1990年我回国后,钱师已逾八十岁。在他看来,明清笔记立意高远、以小见大,因能在片言只语中蕴含大道。又称:明清大家有抱负,却一无写作条件,二无思想空间。战乱饥荒,驱使他们游走乡间;禁忌查抄,又逼迫他们栖身客栈。1998年钱师过世后,我开始在苏州补习国学。2005年冬,我在海口忽然有悟:钱师已于冥冥中,将我转化成一个游走民间、爱作短文之人。西行路上,朔风冷雨,啖腥吃膻,一律被我视作家常便饭。
抵达丽江后,我索性改变日记体裁,写成一种中外杂合体。可我心里没底:这能发现未来中国吗?为了验证效果,我在《东方早报》《书城》先后刊行《西部国情考》。读者反响热烈,却也心中疑惑:它是徐霞客式的游记,西部国情报告,或是一本专以美国为镜鉴、参照中国的比较研究著作?
美国也有西部,但美国人一谈西部好像就有点肾上腺分泌过剩的感觉。
赵一凡:美国历代都有西部狂人,比如老罗斯福总统、大作家杰克·伦敦,还有一批企业家、富家子弟。二战后,美国出现自然文学(Nature Writing)潮流,其中有大学教授、家庭主妇,也有科学家、环保志愿者。他们爱西部、写西部,简直把西部当成了热恋情人!中国知识分子靡集于沿海城市。若要谈论文人探险,确实乏善可陈。所谓文人旅行传统,不就是江南才子进京赶考么?进京途中,他们要在扬州过江。所以唐宋诗词中,少不了瓜州渡、风雪夜,某才子半醉半醒,凭吊杜十娘,如此而已。
国人对于西域的文化想象,主要围绕汉武帝、大汉骑兵。其中的华彩篇章,有飞将军李广,大破匈奴的霍去病,还有汉司马班超,百战百胜,立地封侯!只可惜,我们有关西域的记载断断续续。以敦煌为例:敦煌古名沙州,明帝国放弃沙州两百多年,所以后人对敦煌一无所知,这就便宜了斯坦因。
美国梦和美国西部总是脱不了干系的,您的中国梦好像也特别有西部范。
赵一凡:我当过红卫兵,插过队。感谢邓小平,让我赶上改革开放,有幸去哈佛留学。这两套经历集于一身,就给我一种使命感。所谓Sense of Mission,是说我们这代人,无论吃多少苦,遭多少罪,总觉得自己的生命与事业,属于国家、属于时代。所以我们不小资,也说不来文艺腔。看看知青作家梁晓声、王安忆,你就会明白,知青范儿,改不了啦!
进入罗布泊那一晚,我睡在车里,盖着军大衣。旁边客栈中,住着河南民工。一个小伙姓牛,还有一个姓罗,绰号骡子。他俩蓬头垢面,身上有虱子。他们这个年纪,我在农村也裹了一身虱子。春节回家,妈妈一见我,就叫我把破衣裳脱下来,一把火烧光。怎么我已年过花甲,小牛骡子困苦依旧?
第二天我冲出罗布泊,进入南疆大城库尔勒。途中我听美国歌曲,《该来的一定会来》。歌中唱道:当我还是小女孩,我总爱问妈妈,长大了我会漂亮吗?会富有吗?
我的哈佛导师艾伦,说这首歌代表了二战后美国梦的实现。桃乐丝黛光彩照人,她唱出美国人圆梦的喜悦!我边听边想:小牛和骡子不做梦么?他们能否也像美国人那样漂亮富有?我插过队,我知道中国老百姓的梦。他们的梦,也是我的梦。
我从哈佛毕业,拿的是美国思想史方面的哲学博士。可我对中国的关心,并不亚于美国。当然,我是从美国汉学家的书中,看到我祖国的千载轮回。哈佛燕京图书馆,藏有大量中国典籍。我的导师艾伦,却是美国思想史权威。他向我讲述的美国史,实为一部西进史、拓荒史。